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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東西都黏在我們身上──瑞蒙‧卡佛 ◎伊格言

面對生活,

我們總是瘁不及防。





  是生活的頹敗與殘忍構成了《當我們討論愛情》這本薄薄的小書──我承認這不是我真正想說的話,因為我真正想說的更極端而荒謬:是生活的頹敗與殘忍(而非脂肪、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質)構成了瑞蒙‧卡佛這個人;因為他讓我感覺那些極其簡短、精準又冷酷的短篇傑作並非來自於「生活的切片」,而是來自於他自身。換言之,他片下來的其實不是故事,而是血肉模糊的他自己。何以如此?先舉書中〈為什麼你們不跳個舞〉為例──年輕小情侶(男孩與女孩)週日約會,巧遇一位正將將眾多家當搬到車道上進行搬家清倉大拍賣的中年男子。如此簡短的小說(有些令人意外地)並非單一敘事觀點,而暫以此一男人之視角起首:


他到廚房裡又倒了一杯酒,然後看著前院的主臥室。床墊上空無一物,條紋圖案的床單放在五斗櫃上的兩個枕頭旁。除此之外,這些擺設和原本在臥室裡的樣子差不多──他的這一邊有床頭櫃和檯燈,她那邊也有床頭櫃和檯燈。   他這邊,她那邊。   他一邊小口啜著威士忌一邊想著。


  「前院的主臥室」──主臥室怎會在前院裡?因為所有的臥房家當都讓這男人給搬到了前院──相連著車道,那是他拍賣的主場地,「和原本在臥室裡的樣子差不多」;換言之,那是原主臥室之複製,一個走了調的,被強制挪移至不應存在之地的主臥室。如此臥室真的和原來的樣子差不多嗎?當然不,那可差多了,在前院裡,「他這邊,她那邊」顯然已不再是「他這邊,她那邊」了。此一字句之複述(中文翻譯僅得六字,英文原文為「His side, her side.」僅得四字)精準展示了一鏡頭之特寫,自虛空中召喚了兩個曾經於此暫時棲止而如今於焉不存的人形魂魄──「他」與「她」的魂魄、男人與女人的魂魄──很不幸地,換言之,愛情的魂魄。

  愛情的鬼。

  就一句話,共六個字。諸如此類字字見血的白描確實是卡佛的正字標記。他寫來一派輕鬆,然而讀來卻無比恐怖。失去了愛而仍懷抱著愛之魅影的男人將臥室「複製」至前院,將所有家當都搬到車道上,而後暫離。路過的年輕小情侶(他們正在裝潢一間自己的小公寓──換言之,正如同許久之前的「他」和「她」)看見了搬家大拍賣,興奮地跑來試躺那看來依舊舒適的床。這時男人回來了,帶著啤酒、威士忌和三明治──他們的交易過程比男孩與女孩所預想的容易得多,因為男人採取一種自暴自棄的方式與這對小情侶講價「這床要多少錢?」「五十元。」「四十元你願不願意賣?」「我可以賣四十元。」「那電視呢?」「廿五元。」「十五元呢?」「可以,我可以賣十五元,」。接著男人毫不意外地邀請男孩和女孩對酌,又理所當然地打開了電唱機,悠閒地聽起音樂。而後男人提議了(帶著些許醉意):「為什麼你們不跳個舞?」

  為什麼你們不跳個舞。在音樂聲中。Why Don't You Dance。本篇小說之標題。撿到了便宜的男孩女孩列了張清單給男人,而後,Why not?他們真的相擁跳了支舞。先是女孩和男孩,而後是女孩和男人。臉頰相貼的時刻(他們感受到彼此的體溫與氣息,於一短暫之瞬刻,彷彿依戀,那陰魂不散的愛情),男人輕聲給予祝福「希望妳喜歡妳的床。」),女孩也體貼回應(「你一定是為了什麼事情很急,」她說)

  但事實上女孩並不那麼體貼。或者說,對卡佛而言,所有的「體貼」都不保鮮,都附帶著殘酷的保存期限,易於朽壞:


“ 幾個星期後,她說:「這男人大約中年,他所有的家當都擺在院子裡。沒騙你們。我們真的醉了,還跳舞呢。在車道上,噢!老天!不要笑嘛。他放唱片給我們聽,你們看這台電唱機,那老傢伙把它送給我們,還有這些破舊的唱片。你們能想像這些爛東西嗎?」   她不停地說,告訴了每個人。不只如此,她還想辦法把這件事流傳出去,但是過了一陣子,她就放棄了。 ”


  小說結束。在此一萍水相逢的經歷中,所有曾短暫存在的善意或溫柔皆被摧毀(「你們能想像這些爛東西嗎?」),男人的哀傷自棄維持原貌,而女孩和男孩也終究只是撿了個便宜而已。他們所獲得的並不比那些便宜的二手貨更少或更多──它們就是些二手貨,陳舊,酸腐,如同他們多年以後的愛情(以及男人現在失敗的愛情)一般注定疲累困乏。So why don't you dance?Why not?那只是為期一個小時的小小奇遇,笑料,生活中意外的孔洞,某種談資;此刻賞味期限已過,甚至連當個談資的資格也沒有,因為那不夠聳動辛辣,也沒人想聽;所以「過了一陣子她就放棄了」


 一切終將被放棄,也必然被放棄。這是個標準的卡佛式收尾,小說篇幅也標準卡佛式地精簡無比,但卻恐怖殘忍近乎神經質。機靈的讀者或可從中搜索出近似血緣──那冷然世故頗類於張愛玲和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而其近乎極限之簡省又頗類於海明威。省話一哥。這是愛情與生活的崩世代直達車,在文學裡當然早就存在,而且還更瘋狂些。所以在同一本書(《當我們討論愛情》時報舊版)裡,我們必然也可遇見年輕的男孩與女孩往後的遭遇──〈所有東西都黏在他身上〉如是,〈露台〉如是,〈告訴女人們我們要出門〉亦復如是──以上三篇均以年輕夫妻為主角,結局一個比一個悽慘,無一例外。此以〈所有東西都黏在他身上〉為例:相愛的十八歲男孩與十七歲女孩結為夫妻,很快有了小貝比;經濟狀況雖捉襟見肘但尚稱穩定。某日男孩舊友聯絡上男孩,邀他前往湖邊獵野雁──那幾乎是男孩唯一的興趣。臨出門時,小貝比身體有了狀況,男孩認為並無大礙而女孩卻認為不可輕忽,兩人大吵一架。女孩抱起嬰孩,要求男孩必須在妻兒與打獵之間做出抉擇(一關於「爭執」之寫實陳套,近乎肥皂劇)。身為丈夫的男孩最終只好妥協──他放棄打獵,轉回家中;而女孩也向他道歉,兩人相擁而泣(「我們不會再吵架了」)。和好如初之後,女孩下廚為男孩做了早餐,男孩卻一不小心弄翻了盤子,將培根、煎蛋等一鍋子食物黏到身上。



  在真實生活中,此一細節必然不值一顧──弄翻了早餐不算什麼,人當然不可能因為打翻早餐而毀掉整個人生;而在小說中,也確實沒有──這顯然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故事了;有什麼故事會比「年輕夫妻因細故爭執而後和好」還更無聊的?然而卡佛硬是憑空讓它「偉大」了起來,因為這篇小說是這麼開頭的:


“ 聖誕節時她來到米蘭,想知道她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她說,告訴我,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她小口啜著史崔加酒(Strega),等待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她是個時髦、苗條、很有吸引力的女孩,渾身散發著幹練的氣質。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說,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說,你可以想起來的,繼續說。   妳想知道什麼?他說,我還能告訴妳什麼?我可以告訴妳一些妳還是小嬰兒時候的事,跟妳有關的,他說,可是只有一點點關係。 ”


  小說並未解釋這「他」與「她」的關係──而後男人隨即說出了這個簡單的故事(「我可以告訴妳一些妳還是小嬰兒時候的事」)──男孩與女孩為了打野雁而大吵一架又和好的故事。常理推斷,「他」很可能就是故事中愛打野雁的年輕父親,而「她」似乎就是女兒,故事中生病的小貝比。然而,是什麼樣的機緣讓女孩必須在聖誕節時來到米蘭向父親索求一個絕無特出之處的兒時故事?卡佛自始至終未曾交代。而〈所有東西都黏在他身上〉如此收尾:


“ 就這樣,他說,故事說完了,我承認這不算是個故事。   我覺得很好聽,她說。   他聳了聳肩,把酒杯拿到窗戶旁。天色已經暗了,但是仍在下雪。   有些事情變了,他說,我不知道是怎麼改變的,但有時候你不會發覺,有時候也不希望它們改變。   對,這倒是真的,只是──她沒有說完她想說的話。   她停止這個話題。從窗戶的倒影中,他看到她正仔細看著她的指甲,然後她抬起頭,興高采烈地問他可不可以帶他參觀米蘭市。   他說,把靴子穿上,我們走吧。   但他待在窗邊,回憶著。他們曾經歡笑,依偎著彼此笑著,直到淚水湧出,而其他的一切種種──寒冷,和他冒著寒冷要去的地方──都在外面,在外面不遠。 ”


  卡佛給這個再無聊不過的生活插曲安上了一個驚人的框架──他暗示,往事倏忽已二十多年,當年的小貝比如今已然成年,與父親看來似乎並不熟稔;而父親則獨居於米蘭。許多看不清的故事(想必皆以分離與敗壞為主題)懸浮在這敘事的空白之間,然而如此真切,帶著粗礪而明確的觸感。像一座湖,湖水清淺前緣的沙岸,你看見群聚的細沙困處於此(它們的形象是憂傷的、雖則多彩但仍帶著某種光度不足的灰暗),僅僅露出模糊的,不明確的稜角;隨後便無聲消逝於吋吋加深的水中。「她停止這個話題」──故事轉身離去,於時間與對話的縫隙間缺席。窗外大雪紛飛,無數的變動與死亡猶且在冰冷中流動醞釀──他們「曾經歡笑,依偎著彼此笑著,直到淚水湧出」;而即便如此,我們所擁有者,或人生所可能擁有者,依舊僅僅只是寒冷,以及,薛西佛斯式的,終究徒勞的行進,手無寸鐵但持續不斷冒著寒冷要去的他方。

  命運。無可迴避的終局。這結尾優美如詩,悲傷如詩,簡潔迅速(僅只一句)至令人難以抵抗,瘁不及防。

  面對生活,我們總是瘁不及防。那就是瑞蒙‧卡佛和他的《當我們討論愛情》──卡佛不是誰,他就是「生活」本身,在每個離我們不遠的時刻,他把自己片下來展示──反正那和所謂的「生活切片」也沒什麼差別,反正,生活裡的所有東西一直都黏在他身上。



【作者簡介】 他不長命,只活了五十歲,而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在這僅有的五十年中多數時候他不很得志──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一九三八年出生於美國奧勒岡州,一九八八年死於肺癌。貧窮、惡習、生活的重擔如影隨形跟隨著他。他出身社會底層,父親是鋸木工兼酒鬼(他自己也是酒鬼),十八歲結婚(原因是他把十六歲的女友搞大了肚子),二十歲已有了兩個小孩,藉由替醫生打掃診所的勞務代抵房租養家(對,〈所有東西都黏在他身上〉)。他當然不可能還有什麼時間寫作,除了生命中的最後十年之外。得知罹患肺癌之後他寫下了這樣的詩篇:
    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嗎,即使這樣?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的是什麼? 稱自己為摯愛,感覺自己 在這世上被愛

〈晚期斷簡〉:瑞蒙‧卡佛的墓誌銘。最後十年似乎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而其他的一切種種,寒冷,和他冒著寒冷要去的地方──都在外面,在外面不遠。


───伊格言《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16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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