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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也凝視著你 ◎伊格言


是的,你憑什麼自以為什麼都知道呢?你憑什麼,那麼理所當然呢? 如若,萬一,韋德校長的出格之舉真的毫無不良動機呢? 你如何確認他的動機?你如何「檢閱」他的內心? 又或者,如果韋德校長的內心確實存有4%的邪念與96%的教育熱忱; 在他並未有任何實質侵犯行為的前提下,你該處罰他嗎?或者,處罰該有多重?

美劇《破案神探》(Mindhunter,或譯「心靈獵人」)首季中,自信而敏銳的FBI探員霍頓‧福特遭遇了職業生涯中第一道個人難題(且稱之為「個人難題」──因為於此之前,較之於劇中其餘人物,他始終更中立、更客觀、更不帶偏見、更不為成規定則所束縛,無所顧忌且無所畏懼地獻身於自己解析犯罪行為的「志業」──也因此所有難題均來自於外在,而非來自他自身)。此刻,年僅29歲的他終究面臨了自己的內心衝突:該如何看待一名小學校長、一名仕紳、一名教育耆宿的不當行為?


        羅傑‧韋德校長,年約五十多歲,服務於榭蒂蘭恩小學數十年,辦學有聲有色,春風化雨,頗獲好評,已令該校成為鄰近地區聲譽卓著的名校。然而他長期有個怪異行為:他喜歡與小孩們玩鬧,搔他們(無論男童女童)的腳底。校長大人選擇時機與執行懲罰的技巧無懈可擊,因為這總發生在小朋友們頑皮不聽話時──舉例,9歲的小布希和8歲的小歐巴馬爭搶玩具,前者揍了後者一拳且取笑後者的天生鬈髮;於是小布希被叫進校長室,經韋德校長訓示告誡後,搔癢腳底作為處罰。小布希通常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且往往是笑著離開的;因為搔腳底本來就會癢嘛,何況校長還額外賞他五分錢硬幣作為他接受告誡與懲罰的小小鼓勵。他可以拿去買糖吃。


        這聽來頗具創意(將微罪懲罰「遊戲化」,轉化其中痛苦,減輕受懲戒者的被羞辱感;且事實證明此舉績效卓著),同時又如此可疑。外表看來一本正經的校長大人是個孌童癖嗎?這死變態是否偷偷享受著對幼齡者秘而不宣的SM快感?他幹嘛給小孩們錢呢?至少十數年來(儘管並未傳出任何實質性侵行為──話說回來,誰又能保證確實未曾有性侵情事發生?),難道沒有任何一位學生或家長表示異見嗎?



        有的,當然有;但為數不多,比例亦低。或許韋德校長也只是「偶爾」這麼做而已?這該如何是好?此事顯然並非直轄於福特探員──毫無疑問,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法定職權僅限於明顯犯罪行為;你必定無權將一位未有明確犯罪跡證的小學校長繩之以法。但此刻的福特探員運籌帷幄,自信滿滿;因為他才剛剛擒獲「現代福爾摩斯」的美譽──他的正式職稱是FBI「行為科學」研究部門研究員,而他們最近的研發已初步獲致驚人成果。這項工作即便說不上驚世駭俗,至少也堪稱前無古人了;一段時間以來,他們忙著旅行全美,訪談各地已遭逮捕入獄服刑的變態連環殺手,嘗試解析並分類其行為動機與模式。對的,他們正是在進行他們的行為科學研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容我們暫且將之代換為一句直白而粗暴的表述:這些連環殺手們,當然都是些神經病,都是些心神清明的瘋子,無一例外。瘋子們很容易被理解嗎?當然不。然而FBI行為科學研究部門硬是辦到了;至少獲致部分成果。而霍頓‧福特探員居功厥偉──依賴他自己的研究成果,藉由他對兇手心理精準的理解與預測,任務期間,他「順手」協助各地州警成功偵破了數起凶案。神機妙算,精彩無比。


        所以他現在自信滿滿了──他寧可相信(根據他這些時日以來訪談眾多殺人者的經驗與直覺),愛搔孩子們癢的韋德校長顯然就是個變態,而他的不當行為正預示著他即將犯下重罪──儘管此刻除了少數老師與家長的主觀憂慮外,沒有任何明確犯罪跡證。事不宜遲(是的,事不宜遲;因為遲了可能就有幼童遭受不可挽回的重大傷害),福特探員堅持向教育主管機關告發此事。這導致韋德校長火速遭到革職,被迫離開教育界。事後,校長太太找到了福特探員,聲淚俱下指控他催毀了韋德校長的清譽與人生,也平白毀了韋德一家的幸福生活。指控內容可以想見:一名中年失業,橫遭剝奪一生摯愛之志業的教育家(「He loves kids;he loves the school」,韋德太太說),原來廣受好評、備受敬重的地方仕紳,一夕之間淪為過街老鼠。比起陷入的經濟困境,無形損失更為可怕:好友疏遠了他們,外出採買時承受無止盡的竊竊私語和懷疑的目光,再也沒有人願意和校長一家說話。這是標準的霸凌──正如我們所素知,最可怕的霸凌往往不是明確的辱罵、批評或任何有形暴力手段;而是沉默的、無言的忽視、敵意與排擠。

        截至《破案神探》首季共10集結束為止,「羅傑‧韋德案」並未真相大白,榭蒂蘭恩小學依舊陷於困惑與紛擾之中,而韋德校長一家的悲慘遭遇亦尚未結束──事實上,也正因其未曾真相大白,這恰恰適於註解我們的主題。尼采名言:::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著你::(典出《善惡的彼岸:一個未來哲學的序曲》)。這話既易於理解又令人難以參透──它或許容易理解,因為我們毫無疑問能輕易感受其修辭之張力與層層迫近之重力;然而它同時又堪稱迷霧重重,因為,即便我們能輕易解釋何謂「凝視深淵」──當然,福特探員對一眾冷血無心性之連環殺手的訪談就是「凝視深淵」;這位已榮膺現代福爾摩斯美譽之FBI菁英的研究日常,無疑正是「凝視深淵」──重點是,「凝視深淵」便罷,「深淵凝視著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檢視尼采的發言脈絡,此句或與哲學上的懷疑論有關。但我以為,若容我們稍作偏移,它恰恰也能被我們用以理解上述情境。深淵何以同時凝視著霍頓‧福特探員?因為那罪惡實在太龐大、太恐怖、太殘虐,過度挑戰人類良知與文明之底限;一言以蔽之,太「非人哉」了──是以,作為一位研究者,作為一位有心於「理解」或「同理」人類心性之惡的探索者(破案神探,「Mind Hunter」:一邪惡變態心智之獵取者),親身涉險此一人類極惡之地的代價正是,讓自己變得跟他們很像。 變得跟連環殺手很像。



        變得跟「深淵」很像。「深淵也凝視著你」。福特探員開始逐漸相信自己幾乎能預測犯罪了──因為透過與那些窮凶極惡之徒的相處(他與他們你來我往,互相刺探,依違於真實與虛假、權力與抗拒、誘惑與定則、坦誠以對與謊言習癖之間,像一場不由自主,顛倒迷離的探戈)他對人類的軟弱、人類的殘忍、人類如此單薄的意志力與自制力、人類對自己說謊的能力,都太了解了。他不知不覺逾越了那條界線。何種界線?表面視之,是法律的界線,因為執法首先不可能適用於犯罪行為尚未發生之時;而其內裡,則是罪與罰的界線,甚至人與神的界線。何以致此?因為,我們不禁想質疑福特探員:你憑什麼那麼有把握你知道韋德校長心裡在想什麼呢?(儘管搔癢小朋友們的腳確實很奇怪?) 是的,你憑什麼自以為什麼都知道呢?你憑什麼,那麼理所當然呢?如若,萬一,韋德校長的出格之舉真的毫無不良動機呢?你如何確認他的動機?你如何「檢閱」他的內心?如何對他的中樞神經開出搜索票?說不定那真是一種獨具創意的,對孩童們溫和有效的規訓方式?我們是否完全不容許教育方法中的一點點新意,或古怪?又或者,如果韋德校長的內心確實存有4%的邪念(對,他就是有戀腳癖與呵癢癖;但不嚴重,也離犯罪很遠)與96%的教育熱忱(對,他偏偏就是發現了這樣教小朋友真的超有效);在他並未有任何實質侵犯行為的前提下,你該處罰他嗎?或者,處罰該有多重?


        《破案神探》為我們尖銳而具象地展示了福特探員的聰敏、果決與粗暴──同時亦是知識的粗暴與人的粗暴。你們之中誰沒有罪的,可以先拿石頭丟他──不,別傻了,問題不在這裡;問題遠為曖昧且艱難於此數倍──你怎麼知道一個人是怎麼想的呢?某些時刻,當確認犯罪與否(或犯罪的「潛在可能性」與否)高度依賴於一個人的內心動機之時?你怎麼,就能那麼有把握呢?你怎麼敢呢?你是不是,總把人想得太邪惡了呢?你是不是,在與「人性惡」之深淵無日無之的拉扯對視中,不知不覺,自己也變成了深淵、變邪惡了呢?(是的,這就是「我們與惡的距離」不是嗎?)這使那原本讀來輕鬆的禪宗故事頓時一點也輕鬆不起來了──老和尚與小和尚在河邊巧遇一正待渡河的美貌女子,老和尚二話不說,背起女子過了河;隨後兩造道別,繼續趕路。但小和尚一路心神不寧,終於發難,質問老和尚此舉是否犯戒。道行高深的老和尚倒是輕描淡寫:你說她嗎?我都已經把她放下了,你還背著嗎?



        我深信多數人於聽聞此一禪宗故事時難免會心一笑。然而《破案神探》使我驀然驚覺:如果,萬一,小和尚竟擁有檢舉、裁判、辱罵甚或結黨霸凌老和尚之權力時(社群時代,自媒體時代,每個凡人都突然擁有了這樣的權力),事情可能會有多恐怖。這,並不真那麼好笑。印象中我曾於另一部傑作中與此事相遇:法國作家米榭‧韋勒貝克(Michel Houllebecq)的《一座島嶼的可能性》;為人溫柔的藝術家文森如此表述自己的藝術傾向,讀來令人心驚膽跳:


有一句著名的話,把藝術家分為兩類:革命派和裝飾派。……我猜想,革命派是那些能夠承受世界之粗暴的人,並能以一種更激烈的粗暴來對抗它。我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一種膽量。……我完全意識到我作品倒退的一面;……在來自造形藝術評議會的一位女孩的目光中,我讀到了輕蔑……我馬上明白到,她把我當成了一個有殘疾的、有病的小孩子。她沒錯,我確實是一個有殘疾的、有病的小小孩,不能夠活在世界上。我無法承受世界之粗暴;我根本就做不到這一點。


米榭‧韋勒貝克

        文森是天生的裝飾派──因為他當不成革命派。革命是什麼?我們或許很難回答革命是什麼,但我們可能很確定革命「不是」什麼──毛澤東的名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請客吃飯,所以是會流血的、是打砸搶、是毫不手軟的、是粗暴無比的。不要同情你的敵人;因為對你的敵人仁慈,就是對你自己殘忍。一時之間,標籤滿天,殲滅敵人高於一切,沒有人想在此時同理你的論敵。問題是,即便同屬「同一群」敵人陣營,你應當也不難分辨出誰好得多、誰又壞得多吧?


        不,不一定。你分不出來。你心中已無青紅皂白,因為你已經殺紅了眼。或者,更趨向於惡的是,殺戮的目的已不在於打擊敵人,而是為了維持自身的存在感(網路聲量?)。於是在高舉看似正義之大纛時,我們變成了深淵本身──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著你。我必須指出,這值得任何自居正確的倡議者們(任何以口筆、以言論為刀劍者)戒慎恐懼。小說中的藝術家文森正是在藉此批評「那些」革命派「以另一種粗暴對抗原本的粗暴」──等等,不對,文森在批評他們嗎?不,文森甚至不是在「批評」他們;他只是在解釋自己向來「無法承受世界之粗暴」,他僅僅是在遲疑地,小聲地,期期艾艾地講述自身的溫柔或脆弱(那是他再真實不過的個人經驗不是嗎);他根本,完全稱不上是「革命派」的敵人啊。然而他卻得平白無故承受革命派之輕蔑、詈罵、鞭笞(「在來自造形藝術評議會的一位女孩的目光中,我讀到了輕蔑……我馬上明白到,她把我當成了一個有殘疾的、有病的小孩子」),犧牲並踐踏其一己之尊嚴,以獻祭予所謂「革命」,所謂「正確」。 然而,有什麼倡議值得我們隨意犧牲個人的尊嚴(無論是自己或他人)去追求呢?或者反過來說:所有「正確」的倡議,其終極目標,不正是希望捍衛每個人應有的尊嚴嗎?



        這就是我所想的。我完全明白這樣的內容一點也不討喜──在這樣一個革命的時代,一個膝反射的時代(演算法對這類突然爆發的情緒性反應充滿偏好;而演算法的偏好──我們不得不承認;恰恰來自於庸眾的偏好),一個只看標題的時代,一個腦衝的時代,一個總為莫名所以的焦躁與憤怒所主導,卻毫無餘裕停下腳步深深思索的時代。一個習於找敵人,踩立場,升高砲火,賺點擊,刻意忽略脈絡,急於否認任何灰色地帶之實存的時代。一個樂於自命為神,自扮為毛澤東,自甘施暴的時代。這當然不是文森的時代;這是馬景濤式政治表演或倡議表演的時代。更悲哀的是,所有認真尋索事物之真實核心與灰色地帶的作品,或許都不屬於這個時代。那些高貴的,歷經反覆思考打磨,不曾自我簡化任何脈絡的悲天憫人之作(一如《滅頂與生還》、《一座島嶼的可能性》,一如昆德拉那暮鼓晨鐘的斷言:「每一部好小說都在告訴你,事情並不像你所想像的那樣簡單」;那些真正大師的思索,都不屬於這個時代(我們還能記得那句話嗎?「堅強起來,才不會丟失溫柔」──諷刺的是,毫無疑問出自於一位「革命派」,切‧格瓦拉)。我的預言是,我們終將親手葬送所有的溫柔,將所有琺瑯瓷般精緻易碎卻又絢爛無匹的文明思索拱手讓人,親眼目睹自身退守至野蠻,披髮左衽,孑然一身,彷彿數世紀以來一切真正深邃之物均不曾存在。


(2019.4.)(2019.6.19─20,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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