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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滴在雪上的血痕──馬奎斯《異鄉客》 ◎伊格言


關於命運。這是我所讀過最恐怖的短篇小說之一 ──它是馬奎斯寫的,收錄於《異鄉客》, 與魔幻寫實這件事幾乎一點關係也沒有。

  在遇見摯愛妮娜‧達康特之前,現年二十歲的帥哥比利‧桑其士原本對人生不曾懷抱任何希望──他出身富裕望族,頭腦不怎麼靈光,從來沒能好好讀完一本書,當然也就沒能好好讀完一間學校。但也正因身為名門之後,作為一個街頭小混混(「鐵鍊幫」首領),他的「職業生涯」倒是堪稱順利;即便開著跑車直接撞進戲院,勇敢的警察們必然是會袖手旁觀的──他們巴結他都來不及了,當然沒空維持治安;戲院的監視器上「完全沒有畫面」。某日,無法無天的鐵鍊幫選定海水浴場女更衣室作為突襲目標,比利‧桑其士遇見了混混生涯僅見的重大挫敗:在赤裸的妮娜‧達康特面前,他的尊嚴遭到嚴重羞辱;妮娜看著這俊美暴露狂挺立的生殖器,冷冷丟下一句:「沒用,我見過更大更硬的。」

  沒用,我見過更大更硬的。(回聲)。同樣權貴出身的妮娜沒說實話──她還是個處女,從小就是好學生,比妙麗更聰明,連個裸體男人也沒見過──當然,也不可能真見過什麼「更大更硬的」。然而她機警又沉著,激得小混混(兼小傻瓜)比利‧桑其士羞愧不已。這暴露狂禁不起羞辱,忙著用捲著鐵鍊的拳頭去打牆壁,手骨粉碎,壓根兒沒想到這會使他的手徹底哆拉A夢化。妮娜‧達康特情非得已(情不自禁?),穿上衣服,親自駕車將這出師不利的色魔送到醫院。說時遲那時快,毫無邏輯與道德觀念的愛神襲擊了這對小情侶──狂戀數月之後,他們閃婚(男方父母非常驚訝,女方父母非常失望──儘管他們門當戶對),啟程前往巴黎進行蜜月之旅。

  〈你滴在雪上的血痕〉。賈西亞‧馬奎斯。短篇集《異鄉客》之所以名為異鄉客,正因說的都是身處歐洲的拉丁美洲人的故事──且慢,「異鄉客」英文譯名是為「Strange Pilgrims」(西班牙文原名似乎亦趨近此意)──不知該將之直譯為「怪奇朝聖者」抑或「陌生朝聖者」?「不熟悉的朝聖者」?或許對這些拉丁美洲人而言,隔著蔚藍的亞特蘭提斯之海,歐洲始終像一座幻美的海市蜃樓;他們帶著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來到這幻影之地,總沒能預先知道他們所面對的會是何種命運──自然,這對新婚夫婦例外;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實在太大牌了。新婚夫婦比利和妮娜降落在西班牙,大使送上玫瑰花一束加上賓利跑車一輛巴結他們(賓利!根據「Yahoo汽車」網站,賓利二0一四年最新款「歐陸飛馳Continental GT」系列摺篷車平均定價為新台幣一千四百萬元──我想建議這位拉丁美洲大使早日轉作污點證人以免於牢獄之災);傻瓜比利為跑車目眩神迷,沒注意到太太妮娜的手指頭被玫瑰花刺傷。他太愛這部跑車,載著妮娜一口氣從馬德里飆到巴黎,但奇怪的是,妮娜血流不止,針尖般的微小傷口始終未曾癒合。陰沉的巴黎冬雨連綿,妮娜儘管身體不適,但指揮若定──他們大費周章找到一家醫院,將妮娜送入急診室。比利被告知要到下星期二才能來探視病人──這是加護病房的病房規定。他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妮娜慘白著臉,揮手消失在彷彿無止無盡的長廊盡頭。

  讓我們稍作暫停──光是依賴這份我複述的故事大綱,細心的讀者或可發現,這確是一對差異極大的伴侶──個性與智力皆然。正確。傻比利V.S.俏妮娜──這其實就是傻小子郭靖與鬼靈精黃蓉的愛情。差別在於:第一,郭靖是個老實的好人,而比利‧桑其士是個老實的混混;第二,聰明的謀略家黃蓉心機深沈沉,而聰明的妮娜「來不及」展示她的心機深沉。這畢竟只是個短篇,並無足夠尺幅可供情節層層相疊或峰迴路轉;而在惡戲的愛神面前,身為愛情俘虜的純潔妮娜已經夠有大將之風了。

  所以,這是個愛情故事嗎?這是一幅關於「愛之形貌」的素描?幸福版的羅蜜歐與朱麗葉?抑或另一類:因愛附魔,為之形銷骨毀,心神喪失;關於「愛之奪人心魄」的非理性圖像?(納博可夫《羅莉塔》:「羅莉塔,我生命的光芒、我跨下的烈火,我的罪,我的魂」?)不,不是的,都不是,這故事其實非關愛神,儘管乍看之下它確實關乎「愛」自身:


她脫得精光,正要穿上泳衣,鄰近的浴室突然傳出一陣陣驚惶的逃竄和海盜的吆喝,她根本不明白怎麼回事,門上的閂條突然裂開了,她看見世上最美的盜匪站在她面前。這人全身光溜溜,只穿一件假豹皮串繩短褲,具有頗富彈性的身軀和住在海邊的人才有的金黃膚色;右手腕戴著古羅馬戰士的金屬手鐲,右拳纏著一條用來當致命武器的鐵鍊,脖子上掛一面沒有聖徒像的獎牌,靜靜隨他的心跳一起一伏。


細節述寫的是比利與妮娜的初次相見,地點正是海水浴場更衣室。身為一九八二年諾貝爾獎得主,超級暢銷書《百年孤寂》作者,賈西亞‧馬奎斯的白描精簡,迅速,生動,充滿魅力,色彩繽紛,運鏡混亂,不合邏輯。對,運鏡混亂,不合邏輯,至少最末一鏡如此,因為那特寫突如其來──「脖子上掛一面沒有聖圖像的獎牌,靜靜隨他的心跳一起一伏」──在一個中距離的凝視之下(讀者們看見了更衣室裡男女主角絕美的裸體,天雷勾動地火,宇宙洪荒盡入一瞬),我們或者能夠看見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舉動、他們的衣著(以及「沒有」衣著)、他們的配件首飾──但這已臻極限;邏輯上,我們絕無可能在如此焦距下「忽然」看見一面獎牌靜靜隨著男主角的心跳一起一伏。心跳是能被看見的嗎?在皮膚表面?兵荒馬亂(愛神與變態狂的犯罪現場)之中,我們即使伸手去摸都不一定摸得到心跳了,何況是用看的?

  設想:技術上,假使我們將運鏡放緩,再多琢磨出幾句細節描寫(多剪幾個畫面),由粗而細,或可較為自然地帶入那樣的特寫,那肌膚上既隱密又暴烈的心跳。這才是一個精熟工匠的正確選擇。然而馬奎斯對此毫無興趣;他硬是眼明手快地執行了這個技術失誤──眼明手快,正因兵荒馬亂,一切措手不及;技術失誤,因為這事件原本便不合邏輯,不單單是愛神不合邏輯,連「命運」也不合邏輯──那關乎心跳,關乎生命,關乎某些神秘的自然律動,不關乎其他。彼一瞬刻,這自然律動君臨一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事已盡,一切聽天由命。

  這是「命運」這件事(愛神的頂頭上司──再次強調,並非愛神本人)首次在〈你滴在雪上的血痕〉中現身。作者讀者皆束手無策。妮娜‧達康特帶著比利‧桑其士上了自己的床,獻出童貞,穢亂大宅,「將近兩星期的時間,他們每天在同一個時刻赤裸裸熱情地狂歡痛飲,無視於以前睡過那張古老大床的內戰英雄和多情祖母們的遺像正訝然瞪著他們。即使在做愛的歇息時間,他們仍赤身露體,窗戶也不關,吸著船上垃圾由海灘漂進來的氣味、糞便的氣味,不吹薩克斯風的時候就聆聽院子傳來的家常聲響、香蕉樹下單調的蛙鳴、水滴落在無名墓上的聲音、他們以前沒有機會學的自然律動」──「自然律動」:這回不單單是心跳,還兼之以香蕉樹、蛙鳴、滴水聲、各式各樣的氣味,林林總總,無一不充滿「生之欲力」──甚至連祖母的鬼魂們都是「多情」的。關乎愛情?或許,但同樣關乎命運──後者更多些。

  關於無可抗力之命運,我們還能說些什麼?馬奎斯還能說些什麼?他顯然有感而發不能自已,將之逕置為〈你滴在雪上的血痕〉之主題。是的,主題:命運。一句法語也不會說的比利帶著蜜月的九個行李箱住進了醫院隔壁街的小旅社。對於自小成長於富裕之家的他而言,世界上再沒有比「妮可旅社」更可怕的地方了;除了光線不足、熱水不夠、樓梯有水煮蛋花兒味之外,更難以忍受的是新婚妻子(拯救他人生的天使妮娜)不在身邊的空虛寂寞。這必然是馬奎斯刻意為之──此處,離開了妻子的比利‧桑其士等於是掉進了一個生命的空洞。當然,如同生命之神秘,生命本身的空無原本也無所不在。這問題遠比表面上嚴重許多──於《存在心理治療》一書中,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Irvin Yalom)將之明確歸為四類:「死亡」(對於人之必死的迷惑與恐懼)、「自由」、「孤獨」、「無意義」。略分四類,並不表示此四類範疇彼此並無關──正好相反,逕以直覺即可判斷它們彼此交纏,互為因果。而對多數渾沌如比利‧桑其士的芸芸眾生而言(《莊子》:「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面對生命之空無,有唯二方式用以逃避之:其一,是「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其二,是「真的萬事順遂幸福到不行」。後者機率極低,而前者,則端賴於個人智慧偏低。莽漢比利原本屬於前者;而在認識了天使妮娜‧達康特之後,則歸屬於後者。這無庸置疑──娶到妮娜,他簡直爽斃了;但現在例外,此刻例外。在霪雨不斷、天色灰暗的巴黎,他身陷於未知命運的巨大羅網之中,必然也不會知道如何該處理汽車(賓利!)擋風玻璃上的罰單。即使是賓利也得被開罰單;不會法語的他怎麼可能搞得懂「單日要停在單號邊,雙日要停在雙號邊」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巴黎的卡夫卡迷宮,無情馬奎斯的個人傑作。所以即使傻傻的比利終於想到該去一趟大使館尋求母國官方援助,作者依舊讓他鎩羽而歸了──大使館官員沒能識出比利的顯赫家世,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即使,即使此刻窗外「唯一令他動容的是抵達巴黎後陽光第一次像加勒比海那般亮麗」。這其實是〈你滴在雪上的血痕〉的終局預演,一則伏筆(此處的美麗陽光與終局的美麗降雪遙相呼應);因為無可迴避的命運迅速降臨,好不容易捱到星期二,受盡煎熬的比利買了一束花排隊進入醫院,終於得知他的天使妮娜已在上週四晚上因失血過多而去世;而且整個法國外交系統都找不到他人在哪,也因此使他錯過了妮娜的葬禮:

他氣沖沖忍住哭泣欲望的那天晚上,妮娜‧達康特的父母撤銷了搜索,把金屬棺材裡塗過油的屍體帶走了,多年來,見過遺體的人一再說他們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生者死者皆然。所以,星期二早晨比利‧桑其士終於走進醫院時,下葬儀式已在拉曼加公墓舉行過了,墓地距離他們解讀第一把幸福之鑰的房子不過幾公尺。向比利‧桑其士訴說這件悲劇的亞裔醫生想在醫院候診室給他服一點鎮定劑,但他回絕了。比利‧桑其士沒有告別就離開醫院,也沒什麼事可道謝的,心裡想:他唯一迫切想做的事就是找個人,用鏈條把他的腦漿打出來,為自己的悲劇復仇。他走出醫院的時候,甚至沒發覺不帶血跡的白雪正由天空落下來,柔柔亮亮的雪片看起來真像鴿子茸茸的羽毛;也沒發現巴黎街頭有種過節的氣氛,因為這是十年來的第一場大雪呢。

  小說結束。關乎愛神?當然不是。它是一個關於「賭爛」的故事──有什麼會比發現自己中了樂透頭獎之後隔天又發現那其實是張過期的彩票來得更賭爛呢?不幸的是,賭爛與幸福同屬命運,那與撮合一樁短暫幸福婚姻的海水浴場、鐵鍊幫、香蕉樹下的滴水聲和世上最美的天使與盜匪並無二致,俱為「神秘的自然律動」。比利‧桑其士當然不會發覺巴黎下雪了,也不會發現巴黎街頭因為這場美麗的大雪而隱然有種歡慶的氣氛──那與前幾日大使館外曇花一現的加勒比海豔陽完全相同,都是命運,長著一張漠然殘忍的臉,久已習於自行其是,對世間驚人的悲劇與喜劇同樣無動於衷。拉曼加公墓埋葬的不只是天使妮娜,還有比利‧桑其士莫名其妙的人生。他們曾距離幸福僅只咫尺之遙(「墓地距離他們解讀第一把幸福之鑰的房子不過幾公尺」),然而終究擦肩而過。天地不仁,令人心頭淌血。

  關於命運。這是我所讀過最恐怖的短篇小說之一──它是馬奎斯寫的,收錄於《異鄉客》,與魔幻寫實這件事幾乎一點關係也沒有。



────收錄於《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16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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