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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荒原,而是深淵 ◎伊格言

是以在小說完成後,為了這長達八萬字的筆記,

我沾沾自喜,不能自已......

中歐的小說家發現了『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事』;他們展示了一切存在的範疇如何在『終極悖論』的境況裡猝然改變了意義:如果K的行動自由全然是虛幻的,那麼冒險是什麼?如果《沒有個性的人》裡頭的知識分子對於明日即將掃蕩他們生活的戰爭沒有任何猜疑,那麼未來是什麼?如果布羅赫筆下的胡格瑙對於他做出的殺人行為不僅不後悔,甚至將之遺忘,那麼犯罪是什麼?如果這個時代僅有的一部偉大的喜劇小說(哈謝克的小說),它的舞台是戰爭,那麼喜劇性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如果K甚至在他做愛的床上也少不了那兩個城堡派來的人,那麼私領域和公領域之間的區別在哪裡?在這樣的情況下,孤獨又是什麼?是一個重擔?是一種焦慮?是一種詛咒?如同人們要我們相信的那般?或者相反,孤獨是最珍貴的價值,即將被那無所不在的集體性摧毀?

──米蘭‧昆德拉〈被貶低的塞萬提斯傳承〉,《小說的藝術》

許多時候我會告訴訪問者以下這件事:我有一份doc檔,內容是寫《噬夢人》時錄下的筆記──基本上是《噬夢人》的結構與材料。換言之,各式各樣的內容,人物、情節、場景、對話、未成形的思緒;甚至少數某些試寫片段,林林總總,全都在裡面了。等於是一部原物料粗胚型態的《噬夢人》就是了。而因為是doc檔,是以可以「字數統計」功能精確計算其容量。


它的總字數是八萬字。


八萬字何也?我的第一本書(短篇小說集《甕中人》)的字數(同樣以word「字數統計」計算而得)也正是八萬多。單論字數簡直可另出一書了。我得意萬分(笑),也因此每次受訪時忍不住就會拿來說嘴。


而另一受訪時相關且常見的考古題則是,「你寫這部作品時曾遇到什麼困難嗎?」──幾乎每次出書都會被問到。但坦白說我完全不知該如何答覆此題──我必然遭遇困難,事實上我幾乎鎮日與困難正面衝突(它們日日尋釁,持之以恆,毫不懈怠);然而在遭遇障礙之同時,我通常也擁有莫名其妙的信心;我知道只要持續努力,持續思索,障礙終究會被超越,困難終究會被解決。我不清楚此般信心由何而來(事實上也或許毫無道理),但至少截至目前為止,百發百中,次次實現。也因此,所謂「障礙」或「困難」並不存在於我的直覺意識中──凡最終能解決者,皆不謂困難。是以當我遇見類似問題時我總是左支右絀,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回答。我真正的想法是:一一排除那些障礙,難道不是我的本分嗎?那難道不是一個長篇小說創作者的必備技能嗎?那能算是困難嗎?


以上內容明白展示了我的自相矛盾──如若我認為那些過程中的思慮、失眠、憂愁、困頓與白髮增生皆屬理所當然,都是一部(至少在我自己心目中)「好的」長篇之誕生的必然代價,那麼,一份八萬字的doc筆記檔又有什麼好得意的呢?何以我忍不住就為了一份八萬字的筆記(對,當然就是那些思慮、失眠、憂愁與白髮增生的物質性象徵)而自我感覺良好起來?


我原本以為此事(八萬字所觸發的自我感覺良好)其實也不算什麼──那可能只是我潛意識中給自己的獎賞。小說成品直接予我成就感之回饋,而過程的艱辛可能也就是在這成就感上附加一份虛榮罷了。像鬆餅上附加的奶油。無傷大雅。這或許也很好。

但近幾日我突然有了新想法。請容我做個毫無把握的自我辯護吧──於《小說的藝術》首章中,米蘭‧昆德拉(可愛的昆伯伯!尖酸刻薄的昆伯伯!)曾提及,於歐洲現代小說草創初期,其內容往往涉及一段「橫越世界的旅程」──類似唐吉訶德。無邊無際的冒險與奇遇在其中自由蔓生,然而他可以隨時出門,隨時回家。但當歐洲小說脫離搖籃期,在巴爾札克和福樓拜筆下,廣漠的荒原和清晰的地平線已然不見蹤影:「遙遠的地平線消失了,有如隱沒在現代建築物之後的風景,這些現代的建築物就是社會制度:警察、法院、金融與犯罪的世界、軍隊、國家。」


而我的聯想是,是的,或許,在唐吉訶德橫衝直撞的年代,那樣的長篇小說並不需要寫一份八萬字的筆記。某些小說並不需要一份那樣的筆記──它給自己的規則、限制與困境都太少了。它的難度太低了。正因彼般之世界本質上是一趟荒原之旅(有著風車與巨人,大衛和歌利亞,魔毯與魔戒),可以隨時開始隨時結束,是以小說人物的行動便自由許多。彼時,作者無須在一份八萬字的筆記中來回翻看、修改、折衝,只為了與自己構造的隱喻徒手相搏,只為了檢查自己的情節是否合理、是否前後連貫。一份長達八萬字的筆記代表的是我對「人之困境」的探問──《噬夢人》中,生化人K被禁閉於諜報組織中、情報活動中、反抗運動組織中、彼此仇恨的意識型態中、甚至與生俱來的意識牢籠中。那是我胼手胝足的思索;因其限制重重(每一套制度、每一則道理都是一道鐵窗,預示了一次或多次衝撞,於小說人物、於我皆然;而正是那樣艱難的衝撞過程中,「終極悖謬」就此誕生,「一切存在的範疇遂猝然改變了它們的意義」,困難無比,令我耗盡心神;是以在小說完成後,為了這長達八萬字的筆記,我沾沾自喜,不能自已。


所以,為何「無差別隨機殺人」在古代並不存在(請容我暫且排除它存在但不為人所知、或為人所知但未曾留下紀錄、或可能其發生頻率大幅低於現在,我們所處的此時此刻吧──請容我暫且不論)?或許昆德拉的說法意外給了我們可能的答案──因為在古代(或者,出之以學術語言,「現代性modernity」臨至之前)人心的居所是奇幻的荒原,寂寞、空曠,一馬平川,類似唐吉訶德途經的旅程。而在現代,人所面臨的造景已非荒原。在高樓、賣場、銀行、金融制度、宗教戒律、教育體制、科技壁壘、資本主義與國家機器重重包圍遮蔽的年代,荒原已不再是荒原。此般環境之下,人心動輒得咎;有太多前所未見的障礙物在那廣漠的空間中拔地而起,遮蔽了視線,遮蔽了光,遮蔽了空間本身,成為情感與慾望的障礙物,令那原本荒原般的人心無從逃躲,無從迴避且動線受阻。


荒原已不是荒原。它比較接近迷宮,牢籠,或者未明的深淵。


(2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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