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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孩 ◎伊格言

我持續在深夜那間清冷空曠的房間裡寂寞地敲著鍵盤,

但畫面上卻始終未曾出現我想說的任何一個字......

Matt Emmett作品——【建築】廢墟探險家matt-emmett帶你重回靜止的時間

起初你以為,那真的就只是一間育嬰室而已。

        醫院裡置放初生嬰孩的那種育嬰室。雪白的牆。雪白的天花板與地板。淡藍鳶尾色澤的厚重窗簾。整個像死去鯨魚的肚腹般曠寂空蕩的房間。或許是個初初甦醒,嬰孩仍在酣睡的清晨時分吧。你看見窗簾與窗框的縫隙間,許多被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像是不小心打翻的牛奶那樣洩進的,朦朧燦亮的天光。

        一點一點地漂流在鄰近窗邊的地板上。(那種時候,你簡直錯覺自己像是一滴水,就快要輕輕滴進那些嬰孩們恬靜無邪的酣眠裡了……)

 今天過得好嗎?^_^

 嗯。還好啦。要小考有點煩人。: (

 我們下星期再去深坑,晚上回來再一起看電視吧。

 嗯好。對了,你想吃餅乾嗎?我明天去買材料烤一些給你吃好了。

 真的?好啊好啊。

 你打字真的有比較快耶。果然用talk練是有效的哦。^_^

(有些太亮了?那我們把曝光時間調一下好了。)


(像是那些時候總是泛漫在四周的,如黃昏般柔和光亮的色澤……)

        我和我的前女友L並不是好聚好散的那型。之前在交往的過程裡我們便曾經分開過一次,後來因為改變了某些事又在一起。但最後還是分手了。

        當然我們也曾經十分甜蜜過的。譬如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我記得在我那個拉上了窗簾的房間裡,光度始終是像黃昏那樣甜美的色澤(奇怪的是,我始終覺得那不像是那裡的黃昏,而像是另一個我從未親即的異地……)。夏夜微熱,我們或許剛剛共吃完一碗可口的雪花冰自外歸家。我們都累了。我鋪著床,而她則正挽起頭髮,背對著我反手解開她背後胸罩的釘扣……

        我始終有著那種,她的軀體正在黃昏晚霞般的調色裡描摩著一圈光亮的錯覺。我總是忍不住上前輕輕抱住她在那樣的光度裡濛亮溫柔的瑩白色身體。我至今仍清楚記得那肌膚上雕塑的許多細節。像是在漆黑無光的房間裡愛撫著一尊全套和服的白面浮世繪美人木偶,在某些時刻,每一下手底的碰觸,都會引來一連串細緻豐富,如夢境一般曲折幽深的回應……

        但後來我們還是分手了。那時她便不肯承認她曾經真的喜歡過我。至今她甚且為了某些我並不清楚的原因而不肯再見我。我後來時常無可自抑地懷念著那些短暫的甜蜜時光,但卻總是更清楚地聽見它們在漸漸暗下的光度裡乾燥沈默地物化老去的聲音。

        (彷彿那尊全套和服的白面浮世繪美人木偶,因為某些你不知道的、內在的錯誤結構,在每一個滿是愛意的微細動作裡,突然從襟口、腰際這些你想像不到的連接處無聲無息地斷裂。

咔。)

        (所以你是不是理所當然地以為,那所有在育嬰室裡擺動著胖手胖腳的可愛嬰孩,都被好好地裝在從你身邊一直排列到遠處雪白的牆邊壁角,那許許多多透明的玻璃保溫箱裡?)

        後來你發現,那並不是一間育嬰室。

        (還是太亮了。再調暗一些好嗎?)

        像是那些我始終不敢直視定焦的暗晦細節。那個戴著墨鏡和寬邊軟帽的,在攝影機鏡頭前控訴醫院的少婦。你看見她聲淚俱下,悲傷莫名。你看見她拿起手絹在那張完全哭花了的臉上頻頻拭淚。你聽見她的語音因持續的哽咽與呼吸困難而如蛛網般模糊斷裂。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

        孩子死了已經很可憐了,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

Matt Emmett作品——【建築】廢墟探險家matt-emmett帶你重回靜止的時間

        奇怪的是,儘管攝影記者的鎂光燈閃個不停,這現場卻像是沒有任何其他光源設備似地,一整片都陷落在如洋菜膠般腴軟濃稠的黑暗裡。

        於是你只能從周遭間歇閃現的鎂光燈強光中看見這蕩闊空間的情景。

        啪啪。啪。啪啪啪。

        (你心驚地看著那依次被焚熾的白光打亮分割的不連續動作。像一幅接著一幅在流逝的光陰暗巷中被秘密定格的細節。那裡面所有的物事竟都在邊緣輪廓處漫漶著一圈若隱若現的藍綠色寒光……)

        突然你發現,在你四周腰部的高度,一方接著一方像白面浮世繪人偶般列隊擺置著的,竟是許許多多在裡面都丟棄了嬰孩屍體的,透明的玻璃箱。

        啪啪。啪啪啪。

        許許多多的嬰孩屍體。藍綠色的寒光。啪。如拳頭般皺縮的臉。啪。如老去的樹根般爬滿了摺痕亂紋的脖頸。啪。柔軟稀薄的胎髮。啪。如失水的藤蔓般枯萎彎曲的四肢。啪。死灰蠟白的僵硬皮膚。啪。啪啪。

        然而或許因為玻璃箱的尺寸實在太小了吧,所有嬰孩的屍體竟皆被迫拗折成各種離奇古怪的姿勢。你看見他們腳弓抵著頭顱,足脛反抵著脊背。他們死灰的臉長出扭曲的嘴唇。他們的軀體如分繁錯位的血脈長出暗藍絳黑的手腳。他們弓背屈膝,環抱著在自己灰白色皮膚上四處冒出的腫脹淤紫。你看見他們軀體上每一處關節每一處接榫,都似乎為了被塞進那許許多多自你四周一直排列到雪白壁角的,尺寸不合的玻璃箱裡,而被彎曲摺疊,痙攣成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劇痛的角度……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

        啪啪。啪。

        未及長大而在持續曝閃的強光中瞬間老去變形的,嬰孩的臉。像是在某個幽暗國度被所有人知曉且非法容許的秘密。(你甚至看見,那雪白的粉牆彷彿在曝閃的瞬間漫漶膨脹,長出無數空洞發泡的破碎壁癌……)

        孩子死了已經很可憐了,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孩子?

        (光圈關閉。曝閃停止。全部,全部都暗下來了……)


        我記得在和L剛剛分手的那段時間裡,我總會在某些精神逸散漂流的恍神時刻看見一些,彷彿從來便未曾被人窺看的畫面。

        彷彿在夢裡。彷彿我在夢裡穿透了某層原先不可跨越但仍持續繃薄的皮膜而看見了那些。那是像BBS上talk功能一般上下分割的畫面,一行行逐漸浮出的字句像某些旋轉著的白色物事依次閃現在面前。我原先以為那是我和L在talk(之前在某些不能見面的日子裡,我們有時會半開玩笑地以練打字為藉口在BBS上talk),於是我便起勁地敲著鍵盤。但後來發現不是。

        那是L和其他一些我不認識的人的談話。像是隔著門板艱難地諦聽著某些模糊破碎的異國語音。彷彿在夢中的我完全無法理解他們在說些什麼。我記得那些時候我始終徹夜不眠,清醒無比地盯著那被各式各樣陌生的光點和色塊分割遞切的,L和別人talk時變幻流轉的螢幕。 

        我持續在深夜那間清冷空曠的房間裡寂寞地敲著鍵盤。但畫面上卻始終未曾出現我想說的任何一個字。

 (今天過得好嗎?^_^

  嗯。還好啦。要小考有點煩人。: (

  我們下星期再去深坑,晚上回來再一起看電視吧。

  嗯好。對了,你想吃餅乾嗎?我明天去買材料烤一些給你吃好了。

  真的?好啊好啊。

  你打字真的有比較快耶。果然用talk練是有效的哦。^_^)



(2002.2.)(2002.4.《聯合文學》雜誌)(收錄於《甕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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