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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杯遊戲 ◎伊格言

那個場景。那我生命中對母親最早的記憶。

那窄小的視域、咖啡杯外流動的陽光和旋轉風景。

那年輕美麗,在我的迷你鏡頭之內微笑地看著我的母親。那時光的離心力……

(啊,那不就是關於我和母親的親情,最初且最終的隱喻嗎?)

昏睡20年 烏克蘭婦人大夢醒來快速衰老

本報綜合外電報導

2002/10/20


  烏克蘭一名年近八○的老奶奶娜德芝達‧萊伯迪娜,年輕時,因丈夫酗酒,在一次劇烈爭吵後,娜德芝達哭了很久,然後睡著了,那時是一九五四年。

  當娜德芝達連續兩天昏睡沒有醒來時,丈夫將她送到醫院,醫生沒有檢查出任何變化。只是發現她的脈搏比一般人弱,體溫比正常人低,任誰也沒法把她叫醒。

  娜德芝達終於在一九七四年的某一天醒來,剛醒來時的模樣與廿年前沒什麼改變。但醒來幾周後,她卻快速衰老。一位見過她的退休醫生說:「她的額頭每天都出現新的皺紋,頭髮在幾個月內由一頭青絲變成了毫無光澤的灰色,彷彿時光之鐘在她身上瘋狂旋轉。她離開醫院時還是少婦,六個月後我們見到她,她已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了。」


  我對母親最早的記憶,存留在我腦海中的畫面是這樣的:母親在我面前,微笑著坐在一個固定在視野裡的米黃色硬塑膠座椅上。而她的周遭,影像的黑白背景裡,那一圈又一圈的眾多景物,卻都像是被某種圓軸型放映機的鏡頭掃過的無聲畫片一般,因著某種旋轉帶出的離心力而快速流動離去……

  那應該是在某個小型遊樂園裡的旋轉咖啡杯遊戲。有兩張照片足供佐證。照片裡,年輕的母親頂著一頭新燙的亂髮,穿著一件鵝黃色的洋裝,臉側向鏡頭的左方微微笑著。而另一張照片裡,則是剛滿周歲的我,張著大眼睛愣頭愣腦地呆看著鏡頭的模樣。大概是天氣很冷吧,我穿著厚厚好幾層冬衣,加上幼嬰仔特大比例的頭顱,坐在那看起來簡直就像顆肉圓。


  (那時候誰會知道,後來的事情呢?)

  (啊後來。後來我就漸漸變成我爸媽無法想像的,某種怪物的樣子了嗎?)


  我是在嘉義出生的。

  那是我唯一一段住在嘉義的時期。那時我父親在嘉義基督教醫院工作。我媽在一個無人上班的禮拜天在那裡生下我。由於假日的關係,值班醫師人手不夠,我且是我爸親手接生的。

  (我想像著,那曾以某種我不復記憶的怪異情狀顯影在我視網膜上的幽暗建築。靜脈一般的暗藍微光。空蕩的無人長廊。一名產婦慘叫著生下一團頭顱泛青、手腳僵硬、臉皮如老人般鬆弛褶皺的嬰兒……)


  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那是我在北醫醫學系唸書的第三年。我因為所讀科系不合志趣(且老師普遍相當嚴格)而把書念得七零八落,初初動了離開醫學系的念頭。我剛失了個嚴重的戀,在我身處的環境中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喜歡我。我和期望我學醫的家庭之間距離愈來愈遠。每次回台南超過兩天,我一定會和父親吵架。那時我每天起床照鏡梳洗時都覺得不認識自己。我看著鏡中的我,止不住地懷疑我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我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難看了?

  我覺得我好醜好醜。


  有一次我回台南家裡,待了兩天。為了避免和父親爭吵,第三天早上我便整理行裝準備出發回台北,心裡想著別待在家裡惹爸爸生氣。出門前我經過父母的臥房門口,瞥見我媽坐在床邊偷偷掉眼淚。我媽說她知道我書讀得很痛苦,但她實在不知如何幫我。

  「可是你去唸文,出來能做什麼?」她哽咽著說。「媽和爸都希望你快快樂樂的啊……」

  我看著那和我如此相像的,我母親的臉。那上面全是淚水。我彷彿看見母親的額際眼角在我觀看的每個瞬刻褪去光澤、長出皺紋。我想起從小親戚們一見我就會說我和父親母親都長得好像好像……


  而那張照片……

  那個場景。那我生命中對母親最早的記憶。那窄小的視域、咖啡杯外流動的陽光和旋轉風景。那年輕美麗,在我的迷你鏡頭之內微笑地看著我的母親。那時光的離心力……

  (啊,那不就是關於我和母親的親情,最初且最終的隱喻嗎?)


  我便是那個向我母親索討二十年光陰的人嗎?


  (接著媽媽便醒了過來。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一般。她發了一會呆,然後問我:

  「欸,現在幾點了?」)




(2003.3)(2003.5.《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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