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所及我看過最美麗而險惡的調情在電影《慕尼黑》裡──以色列情報員E在旅館酒吧裡有了豔遇:他搭上了一名絕美的單身女子(有多美呢?可與年輕時的蘇菲瑪索等量齊觀,單論甜度或尚且再高一些)。在他稱讚過女人的香水味後,對方報以致命微笑,拿過E的手,將自己的手腕輕輕擦在E的手腕上:「是這個香味,你聞聞看。」
不,那絕非氣味的感官體驗。當然不是。那是肌膚之愛撫,那是手腕在索吻。那是性交,或吻,或輸血之外最徹底的體液交換,足以傳染任何疾病,包括妒恨、偏執或愛,儘管濕黏其間者絕非體液。記憶中我不曾見過任何一段撩撥比這更煽情;但我讀過另一則等而下之帶點自嘲意味的Q版,同樣可愛,令人印象深刻──石田衣良的《孤獨小說家》中,曖昧中的男女主角暗處共處,眼前野溪月光明亮,水路粲然,樹影婆娑,蚊蚋叢生,二人都被叮得全身是包。彼此調笑之餘,女主角主動出擊:「想到我們都被叮這麼慘倒是有點害羞。」「為什麼?」「因為可能是同一隻蚊子呀。」她說。
然而我們寧可被蚊子叮一叮就算了,這至少帶給我們一種Pokemon Go般的安全感。生命難免遺憾,《慕尼黑》中,情報員E與女人的調情並無結果,因為E任務在身,知道此刻不宜橫生枝節。然而E的團隊夥伴們可就不見得如此自制了。夥伴A(當然,也是個情報員)隨後來到酒吧,將那絕美女子帶回房間,隨後奉上了自己的性命,無聲無息死在床上,後腦杓枕上留下一攤黑血。別傻了,人帥一點都不好,性與死相生相伴,這是我之所以說「最美麗而險惡的調情」之因由──而我們往往誤以為那般美麗且險惡之物僅存於間諜世界──不,事實並非如此,F‧Scott‧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同樣簡潔而淋漓地表達了這點;因為生命是一台嗎啡販賣機,它會自動提供給你一套又一套幻象──相當於一劑又一劑嗎啡,一次又一次調情。拒絕相信此類幻象將導致兩種下場:其一是因看穿生命之實相而痛苦無比──因為一旦拒絕注射嗎啡,你將只能接受生命一無所依且一無可信之事實。其二,則是因看穿實相而平靜無比,因為「看穿」此事本身同樣具麻醉效果(想想張愛玲對愛情的世故與通透),只是那麻醉效果與幻象本身不盡然一致。換言之,那是另一品種的嗎啡,而其麻醉形式可以張愛玲為例──《傾城之戀》,范柳原之說詞,無比真心的花言巧語:「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你感覺到了嗎?就是這個香味,美麗而險惡之調情,大於間諜陰謀數百倍規模之騙術,幻象,半真半假──就這樣輕輕擦在你手腕上。
(2016.8.)